鋼產品遭歐盟反傾銷調查 江蘇企業飛躍萬里跨國維權
今年2月，歐盟對中國同時發起三起鋼鐵產品反傾銷調查，國內數十家鋼企涉案，其中有10余家企業來自江蘇。就在多數企業感覺勝訴無望、紛紛選擇放棄時，位于鎮江丹陽市的天工國際有限公司接招了。
北京時間10月7日晚，歐盟委員會給天工國際有限公司發來官方郵件，裁定該公司應訴歐盟反傾銷案勝訴。業內人士指出，此次歐盟發起的反傾銷是中國非市場經濟地位和市場經濟地位更替之際的標志性案件，天工積極拿起法律武器應對反傾銷，對中國整個鋼鐵行業的發展都有積極推動作用。
天工國際有限公司是如何贏得階段性勝利的？從應訴到勝訴的這近200天時間里，他們做了哪些事情？日前，記者前往丹陽采訪，一個一波三折的維權故事漸漸浮現……
震驚
天工國際遭遇反傾銷調查
今年2月中旬，春節假期剛過，一份特急函件發到了天工國際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天工），這份函件讓公司國際貿易部經理徐琴看了后“感到震驚”。
函件名為《省商務廳關于召開歐盟鋼鐵產品系列反傾銷調查應對工作會的通知》，里面寫道，“歐盟于2016年2月13日對中國同時發起三起鋼鐵產品反傾銷調查(熱軋平板、非合金或其他合金鋼制厚板、無縫鋼管)，這是繼中國在WTO訴歐盟緊固件替代價案全面勝訴后歐盟對華首批反傾銷案，也是中國非市場經濟地位和市場經濟地位更替之際跨時代的三大案件。當前歐委會正面臨規則調整，這為我國企業爭取市場經濟地位創造了有利時機。”
現代快報記者了解到，此次反傾銷調查，江蘇的涉案企業有10余家，中國民營企業500強、世界特鋼企業前四強的天工位列其中。
據介紹，天工是世界鋼鐵細分領域——特種鋼的領軍企業，產品占歐洲特殊鋼市場份額逾20％，歐盟此次提出的反傾銷訴訟中，涉及該企業產品年銷售量為8000噸，金額約2000萬歐元。
反傾銷調查的產品中，跟該公司有關的有2種：熱軋平板、厚鋼板。
這是天工第一次在重要的海外市場遭遇反傾銷調查。因為沒有相關經驗，公司員工不知該如何應對。
為協助企業應對本案，2月22日，江蘇省商務廳召開了案件應對工作會議，介紹案情及歐盟反傾銷應對程序，溝通產業情況，并重點商討下一步工作方案。
“我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也摸不著頭腦。”徐琴代表單位參加了這次會議，會上，省商務廳的領導首先分析了面臨的問題，隨后，來自北京的律師講解了為什么會遇到這種問題、應該怎么辦。
徐琴和其他與會企業代表被告知，一定要站出來、積極應訴，因為一旦傾銷行為被認定，歐盟將對中國相關鋼鐵產品征收懲罰性關稅，中國鋼企業的競爭力必然大減，甚至極有可能失去整個歐盟市場。
盡管如此，因為“耗時、耗費、打贏的希望渺茫”，相關企業紛紛選擇放棄。
“一開始就是打算去打個醬油。”事實上，在準備應訴材料時，徐琴心里也沒底，她坦言，歐洲是公司的主打市場，當時自己壓力很大，不知道該準備哪些東西，只能硬著頭皮邊咨詢北京的律師邊搜集資料。
而當時，就連律師都不敢貿然接這個案子。
意外
劇情反轉天工抓住了起訴方“漏洞”
在隨后不斷與律師的交談中，天工方面一直強調自己產品的特殊性，與提出反傾銷調查的歐洲鋼鐵廠的產品不一樣。
現代快報記者采訪中獲悉，此次反傾銷的鋼鐵產品范圍很廣，但在現實中上述鋼產品還可以細分為不同材質、鋼種。
“好比市場上可以喝的液體分為水和飲料，對方針對飲用液體進行反傾銷調查，而不管到底是水還是飲料，但即使是飲料也因添加的成分不一樣而有所區別。”徐琴稱，單就熱軋平板、厚鋼板而言，天工生產的是工具鋼和高速鋼，屬于特鋼里面一個很小的分支，比較高端，價格也不便宜，而這次反傾銷調查中，“不論什么鋼種，只要是這兩種形態都將被反傾銷。”
對此，徐琴解釋，一般情況下，反傾銷的范圍“寧可大、不可能小”。
就在天工感到無助時，沒想到劇情很快開始反轉，形勢朝著有利于天工的一面發展——經過反復審核案件材料，天工發現了起訴方的一個“漏洞”。
在接下來的業務活動中，天工一些歐洲客戶也紛紛對歐委會的反傾銷調查“吐槽”不已。其中有一家客戶發郵件安慰天工，說天工生產的工具鋼和高速鋼不在此次調查范圍之內。
經過咨詢律師，天工發現這家客戶其實指的是針對厚鋼板的反傾銷調查，在對厚鋼板的調查中注明了不包含工具鋼、高速鋼。天工對歐洲的出口以熱軋扁鋼為主，厚鋼板的出口數量非常少。雖然這是個“誤會”，但天工人因此眼睛一亮：都是同一批人提出的反傾銷案件，既然在厚鋼板案中把工具鋼、高速鋼都排除掉了，熱軋平板中為什么沒有排除？同類案件適用不同的標準，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這個問題連這名歐洲客戶也想不通。此時，天工方面才發現，自己可能是無辜的。
抉擇
只為自己“申冤”還是替整個行業爭利？
在掌握了足夠的材料和證據后，天工公司決定支付巨額訴訟費、聘請律師團隊，開啟應訴之旅。
“此次反傾銷總的來說針對的是價格較低、數量龐大的普通熱軋扁鋼，2015年中國對歐盟出口量達150多萬噸。而天工生產的高速鋼和工具鋼，在物理特征、原材料、生產工藝、生產效率、生產成本、用途和價格方面跟普通的熱軋扁鋼存在極為明顯的差異。國內大型鋼企生產的熱軋扁鋼，都是以鐵礦石為原料，通過“連鑄連軋”工藝完成的，自動化程度極高。而天工生產的這種工具鋼和高速鋼，是以廢鋼為原料，添加鎢、鉻、鉬、釩等稀有金屬，通過極為繁復的特殊工藝制成的。因此，生產效率極低，生產成本極高，價格也是普通熱軋扁鋼的5-20倍。我們也不清楚起訴方是有計劃有預謀地將這種特殊鋼材放進調查范圍，還是順便把這種產品放進來。”作為此次律師團成員之一，錦天城律師事務所律師宋清昨天告訴現代快報記者，既然歐委會已接受起訴，天工如果不采取特別的措施，只能接受一個平均稅率，價格越高、交的稅也就越多，“即便天工生產的是高大上的特鋼產品，遇上以‘熱軋扁鋼’名義發起的反傾銷調查，也只能‘躺槍’”。
據宋清介紹，歐盟反傾銷調查啟用抽樣程序，能成為抽樣企業的，都是出口量數十萬噸的大型鋼鐵企業。在制定應訴策略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天工在應對國外的反傾銷調查中，處于一個非常尷尬的地位——雖然是特鋼領域的龍頭企業，但同時由于專注于特種鋼鐵生產和銷售，天工出口銷售量在整個鋼鐵行業排名并不靠前，因此，沒有資格成為抽樣企業，只能通過填寫一個抽樣問卷獲得抽樣企業稅率的平均稅。
這對天工這種特鋼生產商而言是不公平的。
此時，兩條道路擺在了面前。
根據律師團隊的分析，第一條路是為自己“申冤”，即天工公司可以為自己單獨申請一個低稅率；而第二條則是申請將工具鋼、高速鋼這兩種產品排除出反傾銷范圍。
前者可謂捷徑，而后者雖然能讓生產同類產品的特殊剛企業都受益，但天工要付出的成本也更大——據律師介紹，自愿應訴，提交完整的反傾銷反補貼調查問卷，這無論是對于企業本身還是對于律師團隊，都注定是一項艱苦繁重的巨大工程。
面臨抉擇，天工董事局主席朱小坤指示，一定要走產品排除這條路。他覺得這是一個姿態問題，無關利弊得失。”
現代快報記者了解到，朱小坤曾對應訴團隊全體成員說，“這不僅僅是為天工自己而戰，我們背后的中國特鋼行業都已沒有退路，為了民族產業，為了中國特殊鋼行業，這口氣我們一定要爭！”
“剛開始我也很納悶。花錢還是第二位的，關鍵是作為中國的鋼鐵企業，應該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10月13日下午，談及當初面臨二選一為何要迎難而上時，朱小坤對現代快報記者表示，這關鍵在于天工一直按市場經濟的規律生產、銷售，他心里有底，“心底無私天地寬，為人不做虧心事，正因為我問心無愧，我才敢打這個官司。”
朱小坤強調，自己是中國人，外國還沒有真正了解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建設取得的成果，盡管應訴確實有困難，但他還是希望用現實告訴對方，不要另眼看待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
舉證
聽證會上證據讓調查人員“傻眼”
有了這個目標，天工方面要做的事情便是證明自己的清白，為此律師團隊曾先后提交過四次書面抗辯。宋清介紹，“對于我們通過書面材料提交的抗辯，歐委會一直以一種敷衍的態度回應，在此情況下，根據我們律師團隊的建議，天工決定申請在歐委會總部召開由獨立聽證官召開的三方聽證會，要求面對面地提出我們的訴求。”
經過律師的爭取，歐盟破例接受天工請求，舉行聽證會。當地時間4月21日下午，聽證會在位于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大樓召開。天工方面，除了代理律師傅東輝和宋清以及天工國際貿易部陳俊經理出席之外，還特別邀請了天工在德國的一家主要進口商的總裁一并出席。出席聽證會的調查機關主要負責官員包括調查部門的一名處長，一名副處長，一名科長以及4位資深調查官員。
聽證會上，介紹完與會人員、聽證會的目的后，天工代理律師開始陳述把這兩種產品排除出被調查產品的原因以及產品的特殊性，隨后他們回答了聽證官的問題。
整個過程持續了2個小時左右。
在這次聽證會上，律師舉出了對歐盟不利的證據——起訴方并不生產高速鋼和工具鋼。
“我們把這個證據在聽證官面前一擺出來，歐委會也傻眼了。聽證官也基本上支持我們的意見。”宋清表示，上述證據一提交，調查官員無言以對，只能表示會后將進行相應的調查研究。在此情況下，獨立聽證官支持了天工的立場，認為在起訴方并不生產高速鋼和工具鋼的情況下，將該類產品納入被調查產品范圍是不妥的。
值得一提的是，這次聽證會上，天工同樣得到了國際合作伙伴的支持——這家德國企業的總裁稱，如果天工被認定傾銷，會對他們產生不利影響。
此次聽證會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聽證會后，歐委會調查機關態度大變，兩個星期之后，就發來郵件，決定5月下旬前往天工實地核查。
“調查機關愿意來企業實地核查，說明調查機關初步接受了天工的自愿應訴，這在歐盟反傾銷調查的實踐中是極為例外的情況。”宋清告訴記者。
調查
歐盟調查組赴丹陽實地調查
5月下旬，歐委會反傾銷調查組成員來到天工，開展為期一周的調查工作，天工方面的接待人員提出了大量有力的證據。
據了解，此次歐盟調查組在天工的調查不僅走訪了生產一線，還查閱了財務、經營、管理、銷售等資料，負責該公司反傾銷案的律師以及生產、財務、法務、技術等多個部門給予了充分準備和配合，按照歐委會調查組的要求，天工方面提交了相關證據文件，進行了有理有據的陳述，相關證據資料和陳述得到了調查組的充分認同。
臨走時，歐盟調查組帶走了兩大箱材料。
律師表示，“在此階段，基本奠定了勝局。”
勝訴
中國特種鋼行業都將因此受益
北京時間10月7日晚，天工方面接到歐委會通知，歐委會決定對進口自中國的熱軋扁鋼和厚鋼板兩大類鋼鐵產品征收臨時反傾銷稅，但是高速鋼和工具鋼被排除在征稅范圍之外。整個中國特種鋼行業將因此受益，中國生產的工具鋼和高速鋼將得以繼續暢通無阻出口歐盟市場。
“當前階段只是初裁，半年之后將發布終裁裁決。理論上來說，此案還存在一定的變數，但考慮到此案實際情況，我們有理由對終裁裁決抱有樂觀的預期。”宋清表示，當前天工應訴歐盟反傾銷案已經獲得階段性勝利。
中國特鋼企業協會秘書長王懷世指出，作為中國市場經濟地位認同過程中的標志性事件，此次勝訴對國內鋼鐵企業具有示范意義。在此之前，還沒有中國特鋼民營企業應對歐盟反傾銷的成功個案，此案進一步提升了天工在歐盟市場的影響力和知名度，鞏固了其在歐盟市場的地位，將擴大其市場占有率。同時，這次“突破”，對整個行業也是一件好事。
“我們做了很多的功課，成功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天工董事局主席朱小坤告訴現代快報記者，他們傾注了較大精力、花費數百萬元，才為整個行業、為中國人爭了口氣，讓外國人知道，中國的鋼鐵企業在生產裝備、產品質量以及管理研發投入上都有了非常大的提升，“在外國人看來，中國是個鋼鐵大國，還不是鋼鐵強國，我們通過這個案件告訴他們，中國既是鋼鐵大國，也會很快成為鋼鐵強國。”
“與此同時，其他行業也會對我們另眼相看，說到鋼鐵行業，都說應該去產能，去產能是事實，但這個行業并不是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反思此案時，朱小坤認為，專心致志做實體、做好自己懂的事情，總會有回報，只有加強企業管理，不斷投入研發，多生產高端產品，才能縮小與世界上其他頂級的鋼鐵企業的差距。
“朱小坤還透露，這次勝利并不是終點，他們目前正同時投身到另一場“商戰”中——當前，美國正在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的扁鋼產品展開反傾銷反補貼調查，雖然天工對美國的出口數量依然不能排在全行業前茅，不能成為“強制應訴企業”，但朱小坤已經要求律師向美國商務部提交自愿應訴答卷，要應訴，“有的鋼廠是有條件不應訴，我們是沒有條件也要應訴。”
反傾銷調查
反傾銷調查（Anti-dumpinginvestigation）是指進口國依法對造成進口國產業損害的傾銷行為采取征收反傾銷稅等的調查，是以反傾銷法為依據、立足于進口國產業及其生產者的利益，維護正常國際貿易秩序和國內市場公平。來源：現代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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